廖家慧|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鐘聖雄、許震唐、房慧真一同出席座談(攝影/廖家慧)

紀實報導攝影集《南風》出版,讓與六輕僅隔一條濁水溪的彰化縣大城鄉台西村,以「癌症村」的樣貌進入人們視野。《南風》出版5年後,持續滾動許多話題,《報導者》記者房慧真與《南風》作者許震唐重回台西村,紀錄「後南風」的容顏。3月23日晚間,《南風》兩位作者許震唐、鐘聖雄與記者房慧真一同出席哲學星期五沙龍座談,分享這段紀錄的過程,探討紀實報導與攝影,究竟改變了什麼。

《南風》改變了什麼?

鐘聖雄指出,過去談六輕汙染時,所有關注都是雲林縣麥寮、台西鄉,因為《南風》,讓焦點重新拉到彰化縣大城鄉。彰化縣大城鄉因此得到台塑四千萬的補償。許震唐指出,環境其實是階級的問題,所有的經濟發展都是有一票人必須被犧牲,因為大城鄉台西村的污染終於被注意到,台西村居民做了生平第一次的健康檢查、第一次抽血、第一次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雖然多數已來不及治癒,至少有證據可以說明居民受到了什麼影響和汙染。

房慧真以日本東京大學教授高橋哲哉《犧牲的體系:福島‧沖繩》的觀點來分享,指出犧牲的體系有個重要的因素「隔絕」,有一群沒有被看見的人在犧牲,但有心人士透過媒體等方式將資訊隱蔽,造成隔絕。就如同六輕的空氣汙染對當地居民所產生的健康危害,因為資訊、無法親臨當地等隔絕,使得北部民眾多數對空汙無感。然而好的報導是可以把現場帶回來,台西村偏遠難抵達,這些報導,能減少隔絕的狀況,讓更多人能夠有所感受。許震堂補充,前幾日台電深澳電廠擴建更新案環評修正通過,台北人終於會跳腳了,否則在這之前,新竹以北的人都對中南部的空氣污染無感,走在台北內湖,藍天比陰天多,彷彿是不同世界。

漫長的馬拉松,仍然在路上

因為許多前輩都在努力著,即使這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對他們而言,能讓更多人接觸到當地的樣貌和訊息,就算一張照片沒辦法說得清楚,只要能吸引更多人去關心理解就足夠了。鐘聖雄表示,在台西村看到許多死傷的居民,因為身處鄉下沒人看見與關心,然而這些人卻要一輩子為了所謂的經濟利益和發展去承受這些苦果。「不希望他們白白犧牲,所以我去拍攝這些受害者的肖像,把他們的臉放的大大的,大家能夠與他們有眼神接觸,感受這些人就如同你我身邊會接觸到的家人朋友般存在,你不要以為那些來自中南部的汙染只跟中南部有關係,其實我們認識的某某某也會遇到相同的問題。」鐘聖雄認為,自己要做的不是去對抗某個產業或工廠,而是要對抗「唯發展至上」的思維,因為這樣的思維總是以踐踏弱勢的方式在前進,台西村不是一個特定的村子,而是台灣一個被犧牲的偏鄉縮影。

房慧真難忘台西村民的容顏,決定繼續前往高雄報導石化業空汙(攝影/廖家慧)

談到房慧真與《南風》的淵源,則是從2013年為《南風》撰寫書評開始,即使對相關內容沒有全面的深入了解,房慧真心中忘不掉的是那一個個村民不知如何發聲,只能捧著親人遺照的臉孔。為了記錄六輕正式營運20周年的容顏,2017年夏天,房慧真第一次走進台西村,認識當地居民。

面對複雜的研究資料與各方不一致的報告結果,房慧真感覺自己快要被滅頂,看不見盡頭。「六輕報導對我而言非常漫長且痛苦,其中有兩篇主要文章談空氣汙染檢測,以及六輕如何和特定學者聯手製造科學煙霧彈,使得中興大學環工系莊秉潔教授、台大公衛系詹長權教授這幾位有社會責任的學者的研究被淹沒在一堆似是而非的說法中。處理這些內容的過程令人筋疲力竭,要去挑戰官方的標準和方法,置身在這些複雜的資訊中,到底是哪位學者說的正確也令人糾結。」

直到第一次進入台西村,親身接觸當地居民,房慧真很快的被迷住了。雖然報導牽涉許多複雜的細節和科學數據,但是因為這些村民的面孔,讓她選擇繼續留下。原先將重點放在資料的整理判斷和討論,後來決定將重點擺在當地的人物蹲點。對房慧真而言,這就是一場馬拉松,一位接著一位來努力,當她遇到當地的居民,記住了這些面孔,自己也更有力量朝下一站前進,繼續去報導高雄石化業空汙。

紀實報導與攝影,是殘酷也是溫柔

2017年12月,正值東北季風,整個村都充滿蕭瑟的氣息,原本是個冷風難受的季節,但卻是當地村民難得可以呼吸到一絲乾淨空氣的季節,然而濁水溪南岸出海口因為壟罩在沙塵暴之中,一片霧濛濛。堤防邊有一棟廢棄三層樓房,台西村很少見到兩樓以上的房屋,裸露的門窗尚未裝修,這間毛胚屋是當初六輕要來之前,村民歡欣鼓舞房價要上漲而建造的房屋,沒想到六輕的員工都不願住在這,寧可住在離六輕更遠的地方,這棟房屋從此廢棄於此。污染來了,可地價卻沒有因發展而提升。

不會說台語的房慧真,跟著許震唐和父親許阿伯挨家挨戶拜訪,面對麻木而無言的村民,這場痛苦的馬拉松是永無止盡的,不斷有記者來問一樣的問題,但問完了、記者離開了,問題卻仍然沒有改變,所以到後來居民也不想說了。從互助抗爭到不願再開口,再談論只是將傷口重新扒開,麻木成為持續生活的唯一方式。房慧真感慨村民從過去積極的發聲抗爭,到後來受訪的麻木,意識到每一次的採訪與離開,問題也沒有被解決,生病的村民仍然要風塵僕僕地當天來回搭客運到台北看醫生,空氣依然混濁,村民仍舊只能如此生活。

許震唐從當地村民的角度說明為何只能麻木無感與無言(攝影/廖家慧)

許震唐補充說道,村民之所以會無言以對,是因為沒什麼可以期待的了。2016年,陳建仁副總統就職前曾到訪台西村,和村民開會兩小時,說台西村是有希望的,烏雲遮住了總會透出一絲的光;村民對他充滿期待,結果只有兩部監測六輕空氣的監測車,沒有其他改善。至此以後,居民只有失望,因為副總統都來了,也沒有改變什麼,還能期待什麼呢?

然而,面對悲傷無言的受訪者,身為一位紀實報導、攝影記者,只能相信自己可以幫得上忙,那麼揭開傷疤、帶來影響的過程,也許是另一種溫柔。曾經有人質疑鐘聖雄拍攝六輕受害者家屬捧遺照的畫面不恰當,鐘聖雄則回應:「當一位記者,你要很相信自己可以幫得上忙,否則就只是在消費他。」深信自己能為他們做一點什麼、幫上一點忙,鐘聖雄在紀實攝影的路上,仍然持續環抱著如此的信念,堅定的前行。

面對情感的兩難,對房慧真而言「把事情講清楚」是她唯一的要求,勢必會揭開對方的傷口,要詢問對方的感受,但也問不出更委婉的問題了。當接觸沉重的議題時,房慧真要求自己不要帶著自以為是的同情進入現場,有時候怕帶給人傷害而附和對方,往受害者方向引導,也許不是好的方式。面對這類的事件,閱聽眾可能會覺得又是受害者可憐的故事,同情的眼淚流多了,反而無感了,所以把問題說清楚,也許對受害者來說才是真正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