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卓新沙龍紀實 No. 2/楊子磊|從日報、網媒到雜誌的攝影筆記

2019年05月10日卓新沙龍,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新聞專業, 新聞背後

劉雨婷|特約記者報導

無論是捕捉抗爭民眾的控訴吶喊,抑或是描繪專訪人物的生命故事,總能透過鏡頭,留下最精準細膩的一刻。

4月25日晚間,卓越新聞獎基金會特別邀請接連拿下2017、2018年卓越新聞獎攝影獎的攝影記者楊子磊,分享他「從日報、網媒到雜誌的攝影筆記」,一窺在按下快門前,不為人知的心路歷程。

我是用拆解繪畫元素來建構影像

「我在2013年6月進到《立報》之前,其實我完全沒用過數位相機。但在面試時,主管問我會不會使用閃光燈,我卻跟他說那沒問題……」

沒人料到,楊子磊一開場便來個真情告白,坦言入行才開始學習攝影。在此之前,他就讀於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史系,學的是分析繪畫,對於攝影技術與知識可說毫無概念。為了做好拍攝工作,他嘗試活用過往分析的影像敘事技巧,思考如何將局部的個別元素統整在一張照片裡。

卡拉瓦喬的「聖馬太蒙召喚」。圖:維基共享資源

楊子磊以卡拉瓦喬的「聖馬太蒙召喚」為例,向在場聽眾分析畫作如何透過人物手部動作與光影,呈現聖馬太被耶穌召喚、產生戲劇性轉折的時刻。他認為,這幅畫作完整呈現了故事中最具意義的時刻,和新聞攝影大師布列松所推崇的「決定性瞬間」概念,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照片裡的敘事原則,有些就是從這些畫作裡面來的。」

2017年5月24日,大法官宣告《民法》不許同性結婚的規範違憲,為台灣性別平權史上重要的里程碑當天人在釋憲記者會現場的楊子磊,緊跟著數十年來堅定爭取同志權益、提出釋憲的重要人物祁家威,思考該如何拍攝以呈現他所感受到的氛圍。

〈一個人的革命〉拍攝當天現場下著大雨,雨點落在鏡頭正好為逆光作出特殊效果,襯托一旁的祁家威像是個孤寂堅毅的戰士圖:楊子磊提供

「他那天就是像個聖徒。」

他回憶,當天理應最高興的祁家威,實際上卻表現得十分冷靜,所以他便等在有逆光效果的舞台側邊,拍下得到2017卓新獎單張新聞攝影獎首獎的一個人的革命。雖然拍攝當下因為逆光而看不清楚,但他後來發現照片中暈散的逆光、雨傘、祁家威低頭手拿旗子、身披著彩虹旗等元素,皆和基督教的聖像畫十分相似。這也和當初卓越新聞獎評審認為該照片充滿宗教性、像是殉道者的看法不謀而合。

因為過往分析繪畫的經驗,讓楊子磊從這些講究精確敘事的繪畫中,了解如何縝密安排畫面元素,不知不覺將這些知識內化,很大程度的影響他後來處理新聞攝影的方法。

這些陳抗的人,總是見不到那些能夠真正幫助他們的人

「就像繪畫作品會有個原始母題,在衝突發生當下,你需要快速在腦海裡規劃,設想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甚麼事,分析、判斷哪些是當下一定要拍到的,而不是被動等待。」

由問答環節給予如何拍攝衝突的建議,可看出楊子磊對於社運場合並不陌生。他曾記錄過大埔居民在塔城街的抗爭,拍下徐世榮教授被警察拉倒的瞬間;也曾在太陽花學運時,用閃光燈加慢快門,見證3月23日晚間警察與學生爆發的肢體衝突。但在看過這麼多陳抗活動,他開始思考該如何表達社運現場共同的隱晦氛圍。

當抗爭現場發生衝突,如何在一片混亂中搶拍到好照片,考驗攝影記者的技術與應變能力。圖:楊子磊提供

2013年年底,高速公路全面採用電子收費來取代人力收費員。然而,當時負責電子收費系統的遠通公司與收費員間有轉制上的糾紛,收費員們便組成自救會,向政府及遠通公司發起抗爭,試圖討回應有的勞動權益。

楊子磊從2014年年底開始,一路跟拍自救會到2015年5月,花費半年的時間有系統的記錄每一場抗爭,並以自己的理解重組照片,製作成系列圖集。無論是六步一跪的苦行,丟脫鞋抗議交通部長的不作為,或是突襲內政部大樓並占領十樓,他都帶著鏡頭一一見證。

橫跨的布條宛如相框,讓畫面聚焦在收費員們跪拜在地的模樣,彷彿是向上天祈求政府官員能聽到他們禱告圖:楊子磊提供

「我當時多想跟他們一起喊口號啊!我一直在心裡想著,真的很怕我跟著喊出來後被警察拉走,被當成假記者之類的。」

楊子磊當時是《風傳媒》的特約攝影記者,與這群抗爭的收費員同為約聘雇合約的人,這股沒有生活保障的憂慮感讓他在拍攝時多了一份共鳴,對於冰冷制度的無奈與憤怒情緒也流露在照片中

牆上觸目驚心的紅漆大字彰顯了收費員們的憤慨,畫面中央獨自坐在地上的收費員們一臉疲憊地望向鏡頭,眼神彷彿在質問為何無人能幫助他們。圖:楊子磊提供

「這些照片沒有很多人拍到喔,因為很多攝影記者都有抽菸,肺活量不好跑不動,我當時年輕,體力還OK才能跑到十樓拍到。」

雖然他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解說拍攝自救會佔領十樓的故事,但投影幕播放的卻是一張張拚命抗爭吶喊的照片。收費員們憤慨不平的表情、鮮豔刺人的自救會橙色上衣、用紅油漆寫下的控訴等,透過照片傳遞給觀看者的悸動,不比文字或影片來得少,讓他後來以該系列的照片,雙項入圍了2015年卓新獎單張新聞攝影與系列新聞攝影獎

經過這樣子安排後,你想要傳達的是怎麼樣的訊息?

「他問我說,你覺得裸體是必要的嗎?我說是,他就脫了。」

安排裸體是為了傳達受訪者創作的宗旨,而非刻意煽情,使照片看來並不猥褻,反倒因光影而有股神性。圖:楊子磊提供

在訪問藝術家侯俊明時,楊子磊與文字記者一同到國立台灣美術館的展覽現場和他見面。由於展覽的創作主題與身體高度相關,當他還在思考該如何拍攝時,侯俊明卻主動提出了全裸的提議,「因為我也不好意思叫對方脫嘛」,於是他立刻答應並請文字記者幫忙把風,留下一張裸體的藝術家與背後無數身體圖畫的照片,以及曾被美編修掉照片中引人遐想手指的趣聞

離開即時新聞現場,楊子磊轉到《鏡周刊》進行人物專訪的拍攝工作。相較於充滿不確定性的即時新聞,攝影記者在人物專訪時可操作或安排的空間較大,但他認為攝影記者須以要傳達的訊息為判斷原則,自己權衡拍攝時介入的程度。

「當安排的圖像語言相對比較隱晦,攝影的我們就要去拿捏如何不過度詮釋它。」

陪在小怡和女兒身旁的熊娃娃,象徵她因地震逝世的父母,照看著小怡與其外孫女,讓親情之愛繼續延續。圖:楊子磊提供

製作921地震孤兒的人物專訪時,因為受訪者們的原先家園已不復存在,所以他從對方的生活和故事下手,尋找拍攝的主題。其中一位受訪者小怡,現在成為了插畫作家的她,曾經出版了一本追思父母的繪本,書中最後一頁畫著她父母穿上熊的服裝,揮手向她道別。於是在拍攝時,楊子磊特地背了一隻大熊娃娃到現場,安排她和女兒坐在熊娃娃的旁邊享受天倫之樂,暗喻她繼續傳承著父母對她的愛。

「遠去的牛群就好像是他台灣的目標,漸行漸遠。」

獲得2018年卓新獎系列新聞攝影首獎的《異鄉安魂曲—越南移工阮國非之死》圖集,拍攝遭警察開九槍魂斷異鄉的越南移工阮國非,在家屬的護送下返鄉之旅。系列照從遺留的吉他開始,既拍骨灰罈上機和村人圍繞靈堂哀悼的畫面,也拍下葬時的棺材、墓碑和遺照,默默凝視祂人生的最後一程

其實這片土地原是阮國非希望與父親一起養水牛的地方,但如今卻只剩下父親一人,徒增寂寥。圖:楊子磊提供

他指著照片中越南移工阮國非父親背後那群遠去水牛群,正是當年祂來台工作所希望為家裡賺取到的財富,但如今卻是人事已非楊子磊提及其中一張不經意拍下的照片,左方有個小孩好奇地望向右方阮國非的遺照,而遺照又反射出祂姑姑回頭凝視祂的身影,世代間互相凝視著悲劇,宛若象徵移工宿命的畫面,讓人不勝唏噓。

為了改善家中環境而遠赴異鄉賺錢的命運,恐在這鄉村中繼續輪迴圖:楊子磊提供

我一直在思考,我該如何呈現一個人完整的生活樣貌?

「他是一個狂人,但被他的身體給侷限了。」

如何透過攝影呈現受訪者的生命或生活狀態,一直是楊子磊所在意的事。當年祂拍攝腦性麻痺的數學天才孫家良,由於對方積極呼籲身障者需保有日常生活自主的尊嚴,於是在製作圖集時,他特意挑選了對方用車撞門進出教室、每天堅持自己刷牙復健、聲援勞工運動卻因無法射紙飛機而直接用車去撞背板等照片,凸顯孫家良不便但保有自主性的日常生活

楊子磊在孫家良房間的投影幕上,投影出各式數學公式,並講笑話逗得躺在一旁的孫家良哈哈大笑,透過一個畫面展現了對方樂觀正向的一面。圖:楊子磊提供

要拍出不偏離這個人原本的樣貌,我必須更多事前的理解他。」他認為,攝影記者並不只是單純拍下文稿需要的配圖,而是準確拍出代表受訪者某一面向的照片。

2005年,簡碧燕槍殺了對她家暴以久的黑道男友,入獄服刑九年後出獄,並於2015年接受採訪。在假釋期間的她,正要去士林地檢署和觀護人進行每月會談,他便在地檢署的樓梯間,為她拍下這張象徵意味濃厚的照片。

在訪問時,簡碧燕對當年她殺人的情形與整體生命經驗都侃侃而談,且表示並不後悔殺了男友,這是她人生的某一個選擇。而後在尋找拍照地點時,楊子磊看到光線透過窗戶,將鐵窗網格與簡碧燕的臉部輪廓放大投影到牆上,臉部表情因逆光而被蒙上一層陰影,他覺得這樣的光影與畫面,可以去呈現對方的某種生命狀態。

我覺得她殺了人這件事會一輩子跟著她,是一個永遠不可能擺脫的陰暗面,縱使可能她當天是笑著的。」

透過光影的變化,象徵人生的陰暗面往往在一個人陽光亮麗的外表下,暗喻簡碧燕曾經有過的牢獄生活。圖:楊子磊提供

種事很常發生的話,你就換工作吧!

在楊子磊分享完每張精彩照片的幕後花絮後,接下來一小時的問答環節,聽眾們也十分熱絡地舉手發問。其中,有位學生攝影記者詢問楊子磊該如何應編輯的修圖或裁切糾紛,意外引出其他人發表不同角度與立場的看法,成為當天討論最火熱的話題

「我也很討厭別人亂裁我照片……但我只能尊重編輯台。」

聽到台下聽眾提問與經驗談,楊子磊頗能感同身受,多次真情流露表達不滿圖:劉雨婷攝

他首先笑稱說,自己的照片是否願意讓編輯裁切,這大概是所有攝影記者都會遇到的兩難抉擇,想請台下的同業幫忙回答。但他也誠實坦言,該如何處理這個問題,要看攝影記者本身是否非常在意與堅持。因為這個問題不只是牽涉到編輯記者各自的職責和權限,也和刊物的出版型態有關。

台下有位前《聯合報》的編輯也回應照片裁切的問題,他認為是各自的職責與權限不同造成的衝突。編輯並不像記者可以只專注在自己的報導或照片上,他要顧整個版面,所以像是聯合報的編輯,有權不需經過記者同意即可修改稿件和照片。所以他呼籲編輯與記者應彼此尊重各司其職。

楊子磊同意他的看法,並以自身任職過日報、網媒、雜誌和周刊的經驗,說明紙媒有版面限制的考量,無法像網媒一樣可以自由編排。他指出,網媒較無裁切照片的問題,因為編輯若覺得照片不好,可以直接選擇不放。然而紙媒版面有限,又需顧慮一定閱讀上的連貫性,編輯台挑圖時自然較嚴格,尤其是報社,較容易發生不刊登照片,或是照片被編輯裁剪不少,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自己是尊重專業。若今天我們編輯台有一套設計好的處理方式,那我照片交出去後,原則上我不會再多說甚麼。」

雖然實務上多半是尊重編輯專業,但他表示還是要看情況適時為自己的理念去爭取。究竟該如何應對衝突?他認為這還是要攝影記者自行權衡。若無法接受被這樣對待,換工作也是個選擇。

《2019卓新沙龍》讓我們跟著卓新獎得主一起開拓對新聞的理解與想像:

主編:鄭凱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