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釋賢|特約記者報導

一戶戶的黑瓦平房頂著大紅外牆,門口還插著幾支國旗,這是深植許多人心中的眷村意象。無奈近年來,政府因為都市更新與土地開發,加快眷改的腳步,許多老舊眷舍因此消失。

不願珍貴的回憶被靜靜地冷藏,再破碎地解凍。一群岡山的有志之士團結起來,透過行動與出版全國第一本眷村刊物《我村》,喚起各界對眷村文化資產的重視,重新找回竹籬笆的春天。

從眷村到荒村:直面荒廢的現實

1945年,國民政府率領大批軍民來台,據傳當時來台的人數將近有200萬人,幾乎是全島人口的一半,如此龐大的移民潮也在台灣各地形成獨有的眷村文化。六十年過去,考量許多眷舍早已殘破不堪,加上修繕工程所費不貲,國防部因此在1996年通過《國軍老舊眷村改建條例》,決定在拆除舊眷村後,另建現代化軍宅供軍眷與其後代居住。

消息一出,讓不少文化團體相當憂心,認為有四、五十年歷史的眷村建築是台灣近代史的重要載體,一旦拆除將會造成不可回復的傷害,紛紛組成團體進行抗議、遊說。儘管在眷改團體溝通、倡議下,未能將全台近900處眷村完整保留,但已經盡力將傷害降到最低。

岡山眷村文化協會理事張允慧提到,過去岡山曾是「空軍之鄉」,十多年前境內還有十幾處的空軍眷村,經過搶救之後,目前僅剩下醒村、樂群村兩處。

同時,礙於法令限制,以及主管機關缺乏經費與修護相關知能,好不容易留下的文化資產並未能獲得妥適的管理,只能任其荒廢傾頹、雜草叢生,甚至淪為當地治安的死角。

「這些老房子沒價值,若有人要就把它賣了吧,沒人要的話乾脆燒一燒算了」這些話聽在長期守護眷村的張允慧耳裡實在不好受,除了持續行動,她也感慨整體社會對於文化保存價值觀的扭曲:「如果我們連這四五十年的歷史都留不住,又要如何像法國一樣有八百年的聖母院呢?」

醒村,搶救下來的空軍眷村。圖:黃釋賢攝

不甘寶貴的文化資產成為人們口中一文不值的廢墟,加上想要扭轉被指定古蹟就沒價值的刻板印象,包含張允慧在內,一群熱愛眷村、關心地方的有志之士決定起身行動,以保存、再興岡山眷村文化為目標,在2016年夏天成立岡山眷村文化協會

成立之初,協會舉辦工作坊、巡迴講座,讓更多人有機會接觸眷村、認識眷村所面臨的危機,張允慧認為眷村的保存不只是眷村人的議題,而是所有台灣人都需要關心的,這樣的想法也反映在協會成員多元的組成,她表示參與協會的人不只有眷村原有的住戶和岡山在地居民,甚至還有政治立場相左、但關心老房子的文化愛好者參與其中:「我們覺得在文化上面是沒有藍綠,就像在菜市場大家不會打架,彼此間用食物交流,吃得開心最重要。」

除了透過論壇、工作坊和大眾對話,岡山眷村文化協會更出版全國第一本眷村刊物《我村》,呈現眷改條例通過後,台灣各地眷村發展的狀況,並藉由眷村第二代、第三代的故事,帶領讀者走進時光隧道,重溫四、五零年代的美好時光。

尋:失根的認同

能有這些光鮮亮麗的成果,在地岡山子弟的張允慧功不可沒。父親是空軍上校、母親是台灣人的她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芋頭番薯」。和當時許多眷村子弟一樣,張允慧彷彿失根的浮萍,在黨國建立的想像與腳下的土地之間不停擺盪,尋找一個「家」的認同:「我們明明住在台灣,但學校很多課程卻要我們從中國史觀出發,要我們期待有一天能夠回家。」

這個藏在她心裡以久的疑問,一直到她大學參加台灣文學社後,才有撥雲見日的一天。在接觸賴和、楊逵等人的作品後,張允慧發現原來「家」的答案就在自己的腳下,她也從那開始積極參與社會運動、瞭解和自身有關的公共議題,其中也包括她持續關注的眷村改議題。

和攤商話家常的張允慧。圖:黃釋賢攝

從醒村的搶救到樂群村的全區保留,儘管不是每次都能順如己意,甚至過程中還需要不斷地和主事者討價還價。不過,隨著掀起的捲動已經在地方慢慢發效,更讓張允慧知道要扭轉當前的現狀並非不可能的任務:「你想想看醒村的保留已經引起關注,大家也開始重視文化的價值,所以當大家有共同的目標時,樂群村整區就很順利被保存下來。」

「他們因為戰爭被迫離開故鄉,一開始也是心想,戰爭結束後馬上就能回去,一轉眼,他們已經在這深耕七、八十年,對這裡產生感情了。但現在,他們連安身立命的地方都守不住。」張允慧說。或許是類似的成長背景,讓身為眷村子弟的她更能同理眷戶面臨拆遷時的心情。

同時,她從一次次的互動中見識到老眷村人「外冷內熱」的真性情:「像我們去年還在為協會沒有據點而傷透腦筋,就有長輩主動跟我們聯絡,願意將社區辦公室借我們用,長輩一句:『我才要謝謝你們為眷村人做那麼多』,讓我到現在還印象深刻」。

相較之下,年輕一輩的眷村第二代、第三代因為當時年紀小,對於拆遷並沒有太多的想法,但心中那股強烈的失落,總在離開之後慢慢升起。張允慧回憶每年的眷村文化論壇,有位大學生從不缺席,身為眷村第三代的他很珍惜每次參與的機會,更感謝有一個平台能夠讓他瞭解更多關於眷村的一切,重溫和奶奶生活的眷村時光。

無論是對故里的深情,或是對兒時的回憶,眷村似乎成了引發世代共鳴的關鍵。在張允慧看來,文化保存的道路若要走得長久,還必須有更多人關注,才有辦法凝聚更大的力量。她和協會其他成員都認為,除了原有街頭行動和各種形式的公共討論外,似乎還需要一個平台紀錄過去的搶救行動和這些即將消失或是已經消失的人事物,《我村》也在這樣的期待下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