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宜｜波多馬克週記（7）：總統是演員、記者成戲迷——美國新聞界對過度報導川普的自省

「消毒劑可以一分鐘殺死病毒，有沒有方法我們可以，透過（把消毒劑）注射進人體，清潔肺部，我對此深感興趣，一分鐘殺死病毒真是很給力。」這是美國總統川普在 4 月 23 日傍晚白宮記者會中的談話片段。

他說話時看著坐在一旁力持鎮定的防疫總協調官戴博拉・伯克斯（Deborah Birx）博士，伯克斯對媒體表示，這類對話曾發生在川普與專家幕僚的討論中，他們已跟總統解釋清楚（隱文：沒想到他會在記者會中說出來）。

「千萬不要把消毒劑吃下肚或注射進身體，會致命。」生怕真有人相信，政府衛生官員、醫學專家與消毒劑製造商事後忙著澄清。喜歡成為媒體焦點的川普經常語出驚人，這番發言更是匪夷所思。

雖然他事後說這是一個「嘲諷的」（sarcastic）說法，但馬上被打臉，CNN 主播傑克・塔伯爾（Jake Tapper）說，對這樣一位不但沒有帶領國家解決問題，發言反而傷害人民的總統，「我們感到詞窮」（We are runing out of words）。問題是，在社會面臨重大危機之際，新聞記者除了把不稱職的領導者罵到詞窮，還能怎麼做？

川普跟（福斯新聞以外的）美國新聞媒體關係一直很緊張，他多次攻擊媒體是「人民公敵」（the enemy of the people），斥責追問他「通俄門」問題的 CNN 記者吉姆・阿科斯達（Jim Acosta）是「粗魯可怕的傢伙」。川普把阿科斯達趕出白宮記者室後，CNN 具狀提告總統違憲，在法院判決下，阿科斯達才拿回白宮記者証。

曾數百次公開說批評他的媒體報導「假新聞」，身為民主國家領袖，川普的言行，在某些言論管制國家，甚至給立法壓制輿論批評政府帶來某種意義混淆的正當性。

《紐約時報》發行人沙茲伯格（Arthur Gregg Sulzberger）2018 年初從父親手裡接班，2019 年他參與紐時記者專訪川普時曾對其提出忠告：「攻擊新聞專業會危害我們的國家，其影響所及遠超過新聞呈現對你個人是否公平，而是會擴及全球那些為報導真相而命懸一線的許多人。」

沙茲伯格說：「美國以及之前坐在您位置上的人，曾經是新聞自由最偉大的捍衛者。」川普回答：「我想我也是，我想要是。但你看看（電視）新聞網的報導，那麼糟糕。」川普總覺得媒體對他不公平，他認為自己崛起政壇的傳奇，至少應該從「我的報紙」獲得「一個偉大的故事」。答應給紐時少主專訪是有意示好，結果還是沒有得到「偉大的故事」。

呼應川普對許多主流媒體的厭惡，川普的狂熱粉絲製作了川普掃射媒體的迷因影片，影片中川普化身為 2014 年出品的電影《金牌特務》（Kingsman: The Secret Service）中柯林・佛斯（Colin Firth）飾演的男主角，在教堂中大開殺戒。

該迷因衍生出各種版本，遍地死者頭部置換成媒體的標誌，從一開始都是 CNN，逐漸增加了 PBS（美國公共電視）、NPR（美國公共廣播網）、《政治家》雜誌（Politico ）、《華盛頓郵報》，以及川普的民主黨政敵們的名字。影片中，川普拿槍指著一個臉部置換為 CNN 標誌的女人說：「你是假新聞」。

對參加過川普記者會的白宮新聞記者來說，場景似曾相識。原本只是在網路上流傳的迷因影片，2019 年 10 月間在出席者包括川普之子小唐納・川普（Donald John Trump Jr.）的川普支持者集會中公開播放。

消息經紐時披露，CNN 立馬聲明，指川普若不即刻嚴厲譴責，等同默許暴力，雖然白宮新聞秘書已向紐時轉達，總統對該影片表示譴責。CNN 特別指出，就在事發前兩天，美國新罕布夏州教堂的婚禮中才剛發生槍擊案，造成兩人死亡，教堂槍擊在美國是真實場景，一點也不好笑。

疫情讓一切雪上加霜。3 月 13 日，美國公共電視（PBS）記者亞米琪・阿辛德（Yamiche Alcindor）在白宮記者會中質疑川普 2018 年凍結歐巴馬時代在國家安全會議下成立的白宮防疫辦公室（Ｗhite House Pandemic Office），導致此番無法迅速應對疫情，川普直接回嗆：「這是個讓人討厭的（nasty）問題。」亞米琪還想繼續追問，但麥克風已被切斷。

4月24日，白宮幕僚及安全人員曾試圖把 CNN 記者從前排座位調換成後排遭拒，此一舉動侵犯了「白宮記者協會」（White House Correspondents’ Association）的權利。一百多年來，白宮記者的座位都是在《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精神下，由白宮記者同業組織依服務社會最大利益原則來決定，非總統或任何其他人可以置喙。

對於川普總想擺脫媒體的尖銳提問，《華盛頓郵報》媒體評論員艾瑞克・溫普（Erik Wemple）總結這場「換座位」鬧劇說：「不論你把記者放到哪個位置，你還是得回答他們的問題。」

總統應該回答記者問題，但若換個角度思考，記者每天追著總統提問，跟總統言語交鋒，就是做好該做的工作了嗎？

三月疫情升高後，面對防疫措施動作太慢的批評，川普開始每天傍晚在白宮簡報室開記者會，電視直播收視長紅，他對此頗為得意。但很多危害人民健康的錯誤訊息，也隨直播即時散佈，讓是否該直播總統記者會成為話題。

科學作家唐・史多佛（Dawn Stover）指出，美國新聞媒體所犯最大錯誤，是將焦點放在差勁的總統，而非更了解疫情與防疫的專家身上。華郵的媒體專欄作家瑪格麗特・蘇利文（Margaret Sullivan）如此形容川普的記者會：「簡報室中一群被打敗的記者，不時被公然羞辱、貶低為『假新聞』或『糟糕的記者』。電視繼續直播，日復一日，容許不實訊息與川普的自戀自吹獨佔傍晚電波。」

長期主持《ABC 夜線新聞》（Nightline）的泰德・科伯爾（Ted Koppel）也告訴《紐時》的媒體特派員麥可・葛林包姆（Michael M. Grynbaum），新聞專業（journalism）不是打開機器一直拍，還需要編輯（editing）與脈絡（context），只要詳實整理重要內容，直播並非必要。

對媒體在疫情中的表現，蘇利文語重心長：「我懷疑歷史會肯定主流媒體對這個總統——尤其是在此次疫情中——的報導⋯⋯近五年來直到現在，媒體對川普有聞必錄⋯⋯整體而言，我們從未成功從公眾利益角度報導川普。」

她用「總統是演員，記者是戲迷」，來形容媒體與川普的互動。

「事後回顧，恐怕會看到一個總統及候選人，用他的表演把我們搞得暈頭轉向，其出於自利的行為，卻被我們自願的、幾乎不可自拔的放大，任其玩弄於股掌之上，影響公眾對媒體做為民主機制的信任。」

蘇利文給同業的此番諍言，值得所有的新聞工作者借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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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鄭凱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