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克利|為何在人民因疫情最需要新聞時,菲律賓最大電視台遭斷訊?

2020 年 05 月 26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新聞專業

????關於「COVID-19」中文名詞使用的說明:

一、《卓越新聞電子報》為儘量避免可能涉及歧視性用語,我們本身的報導將使用「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簡稱「新冠肺炎」或「新冠病毒」),在報導內文第一次出現時,會以括弧()說明2019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英文名「COVID-19」及俗名「武漢肺炎」,以利現在與未來的廣大讀者正確並迅速了解指涉報導的主題。
二、惟現階段「武漢肺炎」為台灣政府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公告「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COVID-19)的俗名,此名詞的使用可能基於方便性,未必有歧視的本意,我們將尊重外稿原作者的使用方式,不另行修改。

札克利|熟悉東南亞・熱愛新聞工作的媒體人

5 月 5 日晚間 7 點 52 分,菲律賓最大的電視台 ABS-CBN 在播完最受歡迎的新聞節目 TV Patrol 後,正式斷訊停播。這個免費頻道成立 66 年後,從這一刻起只剩下永恆的黑色畫面。

上一次 ABS-CBN 遭斷訊是獨裁領袖馬可仕執政時的 1972 年 9 月 23 日,馬可仕宣布戒嚴,電視台遭到關閉,總部遭軍政府接管,成為國營電視台總部,直至菲律賓的人民力量革命將馬可仕趕下台,菲律賓也在當時成為亞洲民主化先河。

如今,曾被杜特蒂警告將被關閉的 ABS-CBN 諷刺地在「世界新聞自由日」的兩天後遭斷訊,也被視為菲律賓「大開民主倒車」,許多當地民眾都紛紛聲援電視台,要求復播,但也有大批人士支持斷訊的裁決。

ABS-CBN 在 2020 年 5 月 5 日停播前的畫面。圖:Wikimedia Commons (Public Domain)

ABS-CBN 公司成立於 1946 年,巨擘旗下有數十個全國和地方電視台、另外還有 19 個廣播電台如 dzMM(AM)和 101.9(FM)及新聞網站,跨足電視劇、節目、音樂、雜誌、書籍、有線電視及網路等產業,數百萬菲律賓人都是 ABS-CBN 的忠實觀眾,隨便在路上問任何菲律賓人,都能對其節目如數家珍。

我也曾經親自走訪位於馬尼拉奎松市的電視台總部,該電視台大廳有個節目周邊商品販賣區,除了品牌咖啡杯、毛巾、杯子等周邊商品外,還有許多熱門節目主持人的書籍或簽名照等等偶像專區,因為除了新聞節目,ABS-CBN 週末的現場演唱節目及 Pinoy Big Brother’ House 實境秀都非常受到歡迎,其攝影棚是一棟房子就在總部大樓旁邊。

ABS-CBN 由阿爾托廣播系統和紀事廣播網於 1967 年合併組建,長期由菲律賓知名的政商家族——洛佩茲家族控制,是菲律賓最大的娛樂和傳媒集團。圖:Getty Image (CC BY-NC-SA 3.0 International)

電視台停業風暴

為何擁有數百萬觀眾的 ABS-CBN 電視台會遭到斷訊,這必須從 25 年前的營業許可照談起。

菲律賓共和國法案第 3846 號規定,因廣播頻率有限,電視廣播業者必須要有經營許可執照才能營業,而這項執照必須由國會核准,國家電信委員會發出合法牌照才得以營運,經營特許權有 25 年。

今年 5 月初,傳媒龍頭 ABS-CBN 為期 25年的廣播牌照到期,但政府拒絕為其續期。該集團曾說,早從 2014 年開始就開始申請延續執照,也陸續向國會提交 11 項續照法案,最近一次是在 2019 年 7 月提交。但遭到國會刻意擱置。2020 年 3 月 11 日起又因為新冠肺炎(COVID-19,台灣正式名稱為「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俗名為「武漢肺炎」)疫情而休會,當時仍未能審議相關法案。

菲律賓國家電信委員會在國會休會前提出解決方案,宣布將核發臨時牌照,並延長其營業許可至 2022 年 6 月,但 5 月 5 日卻又臨時下令因執照過期 ABS-CBN 要停止放送,殺個措手不及,這也讓很多原本信誓旦旦不會斷訊的當地員工都傻了眼。ABS-CBN 旗下網路部員工曾對我說,ABS-CBN 集團勢力龐大,老闆政商關係良好,因此被斷訊的可能微乎其微,沒想到這天竟然來得如此棘手。

傳媒龍頭遭下令停播也被視為是政府對新聞自由的打擊,因為過去 ABS-CBN 和杜特蒂在選舉時有過節。2016 年總統大選時,該電視台違法公平競爭原則,不播放杜特蒂的競選廣告,只播放其競爭者的廣告,雖然電視台後來就此道歉,並援引該國選舉法稱,是因為法律廣告時間有限制,導致他部分廣告被禁播放。不過,這樣的解釋杜特蒂似乎不買帳,他曾多次批評 ABS-CBN 在選前選後,對他的報導不公允或偏頗,並表示會阻撓其換照。

2019 年 12 月他對 ABS-CBN 說,你的牌照明年到期,如你預期它會續期,對不起「我肯定你會出局。」另外,他也多次指責該媒體製造「假新聞」。不過,2020 年 2 月他又對記者說,他接受 ABS-CBN 的道歉,但是否能續照的命運仍將取決於國會, 並強調「不會干涉」。

杜特蒂的說詞反覆早就不是新聞,菲律賓多個媒體在此前曾撰文指出,杜特蒂及親政府的國會議員早就企圖要藉續照問題,處置常批判政府的 ABS-CBN 集團。2019 年 5 月中期選舉,杜特蒂在國會取得大勝,他的盟友在參、眾兩院都取得壓倒性優勢。

另外,菲律賓總檢察長卡里達(Jose Calida)今年 2 月向最高法院提起職權審查令狀請願(quo warranto),指出 ABS-CBN 濫用經營權利用數百萬忠實用戶來圖利少數人,另外還包括逃漏稅、接受外資等,違法經營規範。

面對這些質疑,電視台已經一一澄清,何況若真的犯了其中幾項錯誤,也只是罰款,而不是撤銷經營權,如此嚴重。

最高法院對於經營權是否有權干涉現在仍有爭議。2 月 24 日的參議院聽證會上,當地稅務局和證券交易監管委員會(簡稱「證監會」)證實 ABS-CBN 公司沒有涉及欠稅及公司股權結構違規方面的問題。

有關外資投資媒體的爭議,在 2018 年 1 月也發生在知名媒體 Rappler 上,菲律賓證券交易委員會當時下令關閉 Rappler 公司,聲稱它違反菲國有關外資媒體的規定,但外界認為這是因為杜特蒂上台後,Rappler 曾發出多篇有關批評反毒戰和親政府人士的報道,而成為政府的眼中釘,因此吊照也引發妨礙新聞自由的爭議。

菲律賓多名教授、大學生、記者聯盟、工會及國際組織也紛紛發出強烈譴責,批評政府扼殺新聞自由。圖:Getty Image (CC BY-NC-SA 3.0 International)

新聞室宛如「醫院的候診間」

ABS-CBN 斷訊當天,家家戶戶守著電視看這個成立 66 年的電視台如何「被」走入歷史。而在新聞室中,因疫情戴著口罩的新聞從業人員更是百感交集。

該電視台女記者基婭拉・桑布拉諾(Chiara Zambrano)在集團旗下的 ANC 網站寫道:「通常在晚間新聞播出前,ABS-CBN 新聞室的氣氛會非常緊張,但斷訊那晚,當工作人員完成製播後,空氣中瀰漫著悲傷氣息,但隨後人們又立刻決定要戰鬥到底。

她在文章中寫道:「其實從 2016 年以來,我們就常聽到要對電視台採取行動的類似的威脅,通常這些威嚇聽起來都讓人覺得愚蠢,但這些無法想像的事情竟然就發生了。不得不承認,這些事情讓做為記者的我們分心,我們會思考:處理的新聞會不會惹上麻煩,政府會不會找我碴?這故事值得冒險嗎?但我早就決定要擱置這些想法,並專注在手上的故事。」

當晚,桑布拉諾繼續處理有關肺炎的疫情,但就下午突然得知電視台確定將被斷訊。當時她無法置信政府會在疫情嚴峻的現在作出這樣的決定。當下,她決定回到辦公室與同事度過這一刻。

回到辦公室後,大家各司其職,「一切看起來一樣,但感覺卻不同」。她寫道:「原本人人會把埋頭把事情完成,並盼望節目完美無缺,但這些都消失了!」因為大家都戴著口罩,桑布拉諾只能看到他們的眼睛都定睛在節目上,但卻帶點距離。

她也注意到有個同事站在角落,眼角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說:「那天晚上,新聞室更像是醫院的候診間。我的同事們看起來像一個大家庭聚在一起,而在其他地方,有個親人正在康復。人們彼此交換著微弱的盼望,但我們內心的希望卻在減少。」

ABS-CBN 斷訊後,每一天都損失至少 3,500 萬菲律賓披索(2,000 萬台幣),這樣的損失也導致電視台旗下 11,000 名員工未來的生計充滿未知數。

另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記者對我說,現在新聞室的氣氛是「充滿悲傷,憤怒和反抗」。他說:「我們真的想為我們的新聞自由而戰。」

這名記者同業憤慨地表示,這是對民主的攻擊。「我們上一次被關閉是 1972 年戒嚴期間,這對我們勞工以及每天數以百萬計的觀眾而言,是不公平且殘酷的。」

不過,在菲律賓仍有更多的杜特蒂的支持者,在網路上支持政府下令關閉 ABS-CBN 電視台的決定,認為這是箝制媒體巨獸的方式。因為 ABS-CBN 集團老闆洛佩茲家族(Lopez)是菲律賓相當知名的政商家族,寡頭事業引發傷害公共利益的質疑,因此也有一群人,包含知識份子大聲叫好,希望政府藉此整頓媒體。

立場偏向政府、支持杜特蒂的《馬尼拉時報》,有篇專欄就讚揚政府對 ABS-CBN 斷訊,是「鞏固菲律賓的民主」。

該專欄寫道:「洛佩茲家族的寡占媒體可以主導塑造群眾的政治意識和選擇。」文章同時指出,除了 ABS-CBN、菲律賓另外兩個媒體集團 GMATV5 也都是由政商關係良好有勢力的大家族擁有,這對民主國家而言非常糟糕。

ABS-CBN 斷訊後,導致電視台旗下 11,000 名員工未來的生計充滿未知數。。圖:Getty Image (CC BY-NC-SA 3.0 International)

扼殺新聞自由的批評

這樣的論述明顯與當地大部分媒體、學術界及國際組織相左。菲律賓多名教授、大學生、記者聯盟、工會及國際組織也紛紛發出強烈譴責,批評政府扼殺新聞自由,認為這是國家干涉媒體自由的行徑。

國際特赦組織的奧拉諾(Butch Olano)表示,在疫情下,這個舉動顯得「特別地魯莽」。他說:「對菲律賓的新聞自由而言,這是個黑暗的日子。讓人想起戒嚴時,獨裁者是如何奪取新聞機構的控制權。」

無國界記者組織亞太辦事處負責人牛丹陽(Daniel Bastard)更說,這預示著菲律賓民主的終結。

5月7日,電視台向最高法院聲請臨時禁制令,要求高院阻止國家電信委員會下達關閉公司的命令,同一天有 13 名參議員提出一項決議,要求委員會重新考慮其決定,讓該公司恢復播放。

至於菲律賓高院會做什麼決定?當地華文報紙《世界日報》社論分析,有鑒於電視台停播是個重大事件,且產生負面影響,因此高院可能循其所有,讓電視台恢復播放。

這起媒體龍頭遭到斷訊事件,成為一片疫情新聞中,另個受到國際社會矚目的議題。

最新進展:聽證會上執行長的努力

該事件最新發展是 5 月 26 日,ABS-CBN 執行長卡蒂格巴克(Carlo Katigbak)在針對電視台續照案舉行的聽證會上,強調沒有違反任何法律,據當地媒體報導,目前國會已經收到近 200 份要求恢復電視台營業執照的請願書。

當「公共利益」及「媒體自由」產生衝突時,該如何取得平衡?媒體營運執照掌握在國會議員手中真的適當嗎?總統對媒體的批評的紅線該如何拿捏?而在這個社會,我們期待的媒體,在社會中又該扮演什麼角色?透過這起「停播」事件,我們或許能再次思考這些問題。

《卓越新聞電子報》為讀者報導新聞媒體最前線,我們追蹤所有重大新聞演講活動現場、探索新聞媒體浮動的疆界!

主編:鄭凱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