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哲斌|資訊爆炸時代的生存力——談數位社群時代的媒體素養

2021 年 12 月 27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新聞專業, 新聞產業, 新聞背後

白欣|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其實你也可以成為一個總編輯,你去關心新聞領域的資訊,然後去研究、去搜集、去策展、去傳播,我覺得這未來都會發生一些很大的影響力。」——黃哲斌

台灣媒體觀察教育基金會舉辦的《媒觀會客室》第二彈於 12 月 21 日登場,由卓越新聞獎基金會執行長邱家宜擔任主持,邀請到知名專欄作家黃哲斌,聊聊他在數位時代下的觀察,以及我們該具備的數位素養能力。

黃哲斌也談到主流媒體退位以後的資訊情境轉變、假資訊和網路仇恨充斥的現象,並探討可能的解決方式,帶領大家思考如何攜手讓網路世界變得更好。

網路時代的觀察記:數位原生代與社群媒體當道的資訊轉變

「我們現在都生活在網路上這個虛擬的身份,幾乎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第二人生。怎麼樣讓我們這個第二人生、讓這個虛擬的世界可以更好?」這是黃哲斌常思索的疑問。

說到數位時代,黃哲斌先以自家的兩個孩子為例。老大剛升高一,老二則上小學六年級,身為「數位原生代」的他們,常常是黃哲斌的觀察對象,藉此了解新的世代、新的溝通方式和新的資訊接收模式,與其背後的特殊情境。

黃哲斌回憶,兩年前,因大兒子有些自閉傾向,不太喜歡和陌生人社交,但他非常喜愛棒球,也擁有豐富的棒球相關知識,黃哲斌便鼓勵他成立 YouTube 頻道,就能夠透過頻道和不同網友在線上交流互動,對於社交能力也會大有助益。後來大兒子考慮許久,還是拒絕了,不過黃哲斌這番話,意外觸發了小兒子的興趣。

當時才四年級的小兒子,偷偷開了個 YouTube 頻道,專門分享自己玩手機遊戲、破關的過程,之後聽兒子說起,黃哲斌這才知道其實兒子班上許多同學都有在使用 YouTube 和 Instagram,還會互相比較各自 YouTube 頻道的訂閱人數,更有同學已經有超過 1,000 位訂閱者。

黃哲斌也從兒子的經驗,觀察到數位時代的資訊傳播、溝通運行以及數位能力賦權。比如小兒子小學四年級就很會用手機剪影片,還一手包辦媽媽的烹飪頻道,拍攝、剪接、後製與上傳影片的技能全不在話下。

但黃哲斌說:「從他們(兒子們)身上也讓我看到這個時代跟資訊有關的社群問題。」像是觀看與訂閱越來越多的同時,倒讚或較為挑釁的留言也隨之出現,且開始有數位焦慮,或發生網路上的衝突與口角,甚至有霸凌的情形。

黃哲斌藉由觀察兩個「數位原生代」的兒子,了解數位時代的資訊傳播、溝通運行及數位能力賦權。圖:白欣截圖後製

關於更多數位時代的資訊情境,黃哲斌從社群媒體當道後的情況來談。

黃哲斌首先提及, 12 月初一則有關臉書遭控訴的新聞——從緬甸流亡到海外的羅興亞人,集體控告臉書放任仇恨的傳播,求償 1,500 億美元。他接續闡述,《麻省理工科技評論》(MIT Technology Review,以下簡稱《MIT 科技評論》)的調查報導在 11 月提到,羅興亞人控告臉書的其中一項重要主張為聯合國曾介入調查該事件,包括羅興亞人近年被殺害、被迫離開家鄉緬甸,流亡四散到各地,聯合國認定這已經算是種族滅絕,且認為臉書在中間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臉書自己也承認他們在這件事情上面是有責任的。

除了羅興亞人的控訴事件,黃哲斌舉出《MIT 科技評論》分析到的另個例子。臉書在 2015 年推出文章快手功能,那時緬甸境內臉書專頁觸及率的前十名中,有 6 名是專業媒體;文章快手上路的隔年,只剩下兩個專業媒體位列前十;再隔一年,排名前十的全都是內容農場及假新聞網站。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黃哲斌說:「因為很多人利用臉書這個分論的機制,去散播一些不實訊息,就是說哪些訊息最能夠煽動大家的情緒、最能夠煽動大家的仇恨,就很多人會把這樣的訊息在網路上複製,然後用這個方法來跟臉書賺廣告費。」

然而不止緬甸,台灣也是被《MIT 科技評論》點名的一例。黃哲斌補充,比方近一、兩年常有的共機擾台事件,網路上有很多相關的內容農場訊息,像去年 9 月在推特上有篇被大量轉傳的影片,說是一架中國的米格機因侵入台灣領空,被飛彈擊落後,落入鄉間冒著陣陣黑煙,並利用文字敘述將情勢描述得非常聳動,彷彿兩岸已準備開戰。結果根本是印度內容農場將來路不明的影片加上文字、傳到網上,包裝成軍事衝突來吸引網友們轉推轉載。

對於當前假資訊充斥的問題,黃哲斌說:「這代表只要背後有衝突、有紛爭、能夠挑起大家的情緒或甚至恐懼、或焦慮的情緒,這類的新聞往往會被大量的散播。」

正視社群生態傾斜 探討假新聞、網路仇恨的解決之道

黃哲斌接著引用《紐約時報》在 12 月 21 日的報導延續討論假資訊。圖:白欣截圖後製

黃哲斌接著引用《紐約時報》在 12 月 21 日當天的報導延續討論假資訊。他指出,《紐時》報導掌握了許多中國政府的標案,披露中國各級政府要求網軍公司以推特、臉書假帳號進行大外宣的行為,且傳播的諸多內容都屬於假資訊。

面對假資訊散播的情況,黃哲斌透露出擔憂,「當現在在網路上、臉書上觸及率最高的,很多都是這種別有用心,不管是出自於政治目的或經濟目的的假資訊傳播者的時候,其實它是會有各種社會後果的。」

至於假資訊擴大的原因,黃哲斌舉今年年初 Dcard 一篇匿名文章為例。彼時,有人匿名發文,聲稱自己是台灣的飛官,因近期共機頻頻擾台,導致將士疲於奔命、士氣低落等,引起媒體爭相報導。雖然國防部最終出面嚴正否認,但媒體未經過查證便大肆報導,無形中已導致假資訊的散佈。

對此,黃哲斌以《上報》總主筆陳嘉宏的評論做說明。該評論點明兩大關鍵,第一,假訊息操弄者的重點,並非消息本身的真偽,而是意在傳播過程裡,盡量挑起情緒跟爭執,進而激化台灣社會的分歧。第二,主流媒體在現在的環境下,常常未查證就先摘引一些網路的匿名消息,從某種程度來說,此舉其實無形助長了假訊息的擴大。

不只假資訊致使社群生態傾斜,網路仇恨同樣是黃哲斌認為需要關注的。他舉例,從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蕾神之錘」,便能看見網上還是有相當多厭女、仇女的言論,如同 PPT 上的厭女文化,且相似的情境也出現在之前常被討論的 INCEL 事件。

黃哲斌解釋,所謂的 INCEL 是非自願單身(involuntary celibate)的英文縮寫,有點像台灣鄉民會用的「母胎單身」,為一群在異性交往經驗比較受挫的男性,在網路上聚集,成立一個社群,用各種不適當的用語去批評女性,到後來甚至變得越來越偏激,至少發生了兩起因厭女或仇女心態而起的無差別殺人事件。

黃哲斌指出,從 INCEL 到近期的王力宏事件,都能看見網路仇恨的蹤影。圖:白欣攝

黃哲斌表示這些案例在在提醒著我們,「其實它(網路社群)有時候是可以聚集很多好的力量、善的力量跟積極的力量,可是有的時候它會變成是仇恨的土壤。」

談及網路仇恨,還有個代表人物,便是曾與美國總統柯林頓(Clinton)爆出婚外情的陸文斯基(Lewinsky)。她在醜聞過去一、二十年後,才又現身公眾視野,以親身經歷談論當代的線上仇恨是怎麼產生的。

黃哲斌舉出陸文斯基談到的一大關鍵成因——社群,因多數人往往只會將八卦和狗仔隊或媒體聯想在一起,忽略了網路其實也助長了羞辱文化。尤其公開羞辱在現代形成一種遊戲,有人把它當作獲利的商品,有人以羞辱他人當作展現自我優勢的手段。

同時,當我們對網路上的八卦點擊越多,我們對故事當事人就會越麻木,越麻木就越會點擊。可是這似乎是現在網路世界的循環,讓黃哲斌相當不安,開始思考可能的解決策略。

人類、社會與科技的落差——跟不上的舊石器情緒

在談解方之前,先從背後脈絡梳理。

黃哲斌回憶, 1989 年英國工程師伯納斯李(Berners-Lee)寫出 www 網頁前,絕大部分都是學術網路,類似現在的 PTT ,只有單純的文字,沒有圖檔與聲音,直到 www 網頁問世,網路才飛快發展。迄今不過三十多年,網路和科技的進步已趨近極致。

雖然數位科技日臻成熟,黃哲斌也提醒,若是從美國知名生物學家威爾森(E.O. Wilson)的觀點來看,其實現代人正處在幾個矛盾之中。

其一,大多人依然保有舊石器時代的情緒。即使相比過去,人類如今多了理性、克制、社會規範的成分,可個性裡的愛恨情仇與老祖宗並未有太大差異,一旦社會矛盾或是衝突被挑起,人類過往的舊石器時代情緒還是會顯現出來,從而有非理性的行為,一如前面所說的厭女或仇女風波。其二,現今許多社會機構大抵是自中世紀就奠定下來的,包括國家、政府、學校、部分商業機構等,一直沿用至今。

總結威爾森的見解,黃哲斌指出,我們現在擁有非常好的技術,不管是 5G 連網,或者是各式各樣的 App ,都創造更多上網可能性,但人類的情緒、社會結構已經跟不上數位科技的發展,這樣的落差更造成了假資訊、網路仇恨的產生。「我覺得當然我們是沒辦法去迴避這個問題的,而且你越去迴避這個問題,它就會越來越嚴重。」黃哲斌說。

那要怎麼重塑網路規範、資訊素養?黃哲斌認為有多個層面可以切入,包含政策、立法和社會倡議,只是得先了解目前的情況,接下來或從個人與家庭,或從學校進行皆可,大家齊心試著讓線上社會變得更好。

黃哲斌進一步分享自己的想法,「從微觀層面我覺得有三個角度很重要,就像是作業系統升級一樣,我們的資訊系統也需要升級。」

比方媒體識讀,台灣社會這一、二十年在倡議團體的推動下,越來越有概念,更走進中學教科書,向學童介紹置入性行銷或是如何辨識好的新聞報導。媒體識讀也是黃哲斌重視的基礎,再由此擴大為所謂的數位素養。

數位素養重塑之路 建立網路時代下的疫苗與抗體

黃哲斌舉 PTT 為例,說明網路其實也助長了羞辱文化。圖:白欣截圖後製

至於如何將媒體識讀發展成數位素養,去認識臉書或社群媒體上的假資訊流傳呢?黃哲斌列出幾個可行的方向。

首先,由於現在很多數位原生代幾乎不怎麼看報紙、電視、雜誌,而是仰賴網路作為資訊來源,所以要像大腸包小腸那樣,把媒體識讀看成裡頭的香腸,讓它擴大為數位素養,也就是外層的糯米腸,這樣一來,才能讓媒體識讀的觀念更容易延伸到社群媒體。

其次,應該要重新強調媒體產地履歷以及資訊產品溯源。過去還沒培養出食安概念的時候,我們沒有產地履歷標籤,更不太會在意食品的來源,只挑便宜的、賣相好的,直到幾次食安風波爆發後,慢慢注重產學履歷與產地,讓有疑慮者可以親自追溯源頭。同理,如果大家對網路資訊具有相同意識,便會重視每個網路訊息的來源跟可信度,自行查證出處、過濾假資訊,而這也是在建立某種疫苗和抗體的概念。

第三,可以從教育體系著手,好比丹麥,從小學就開始用案例帶孩童探討主流媒體或網路資訊,學習如事實查核及批判性思考,並結合選民識讀,猶如三合一的疫苗,增強抵禦假訊息影響的能力。

再來,無論是從家庭、學小或個人展開行動,全是很好的出發點。黃哲斌特別點出了擬信任清單的作法,試著列下五個、十個覺得值得信任的媒體,不管是主流媒體、獨立媒體、個人媒體、臉書專頁或 YouTuber 都可以,因為你在列的過程裡,就已經是在問自己為什麼它們值得信任。

同樣重要的是,去和朋友交換彼此的清單,從中觀摩旁人信任媒體或資訊的理由,進而整合成信任資料庫。反之亦然,不信任清單也能起到相同功用。我們可以利用這些正負面表列,養成固定點閱的習慣,並多支持信任的媒體,讓好媒體走大。

最後,倘若行有餘力,或可試試資訊策展。黃哲斌舉《The Cramm》為例,是由少年總編輯賽爾澤(Olivia Seltzer)創立的個人媒體。 2016 年,川普(Trump)當選美國總統後說要將非法移民趕回去,當時賽爾澤最要好的兩個朋友,正是墨西哥裔非法移民的子女,看好友擔心著會被遣返,不知道該怎麼辦的賽爾澤,感覺自己應該要去了解大人的世界,於是那年才國二的她起心動念,開始每天花大量時間搜尋媒體,挑選她認為青少年應該要關心的資訊,開放給大家訂閱。她的舉動隨後引起廣大迴響,還發展出志工組織,吸引許多年紀相仿的國高中生加入。

黃哲斌說明,當然不見得每個人都要這樣做,不過,當你發覺現有的資訊環境無法滿足你,當你認為有很多重要資訊沒有被看見的時候,「其實你也可以成為一個總編輯,你去關心新聞領域的資訊,然後去研究、去搜集、去策展、去傳播,我覺得這未來都會發生一些很大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