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大傳院Media Talks「輿論製造時代的政治記者與真相」(上)|「真相」如何與輿論對抗?劉致昕分享當代記者的挑戰與契機

劉郁葶|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政大傳院Media Talks邀請《報導者》副總編輯劉致昕與《鏡週刊》資深記者黃驛淵,以「輿論製造時代的政治記者與真相」為主題,各自分享自身經歷。
演講一開始,劉致昕分享其著作《真相製造》,這本書花費五年、橫跨八國,深入網軍、境外勢力、內容農場等等議題,將第一手採訪與關鍵實錄帶給讀者。他用三句話點出當今媒體環境的問題:
- 數位出版科技的普及,讓建立不實內容變得更簡單。
- 社群媒體讓發佈不實內容變得更簡單。
- 社群媒體讓散佈不實內容變得更簡單。
過去需要辦報紙才能建立、發佈與散佈資訊,但現在只要打開臉書、Instagram,任何人都能輕易做到。如今,資訊的建立、發佈與散佈可以是「去中心化」的,也能是「組織化」,規模亦可小可大;關鍵的是,它得以透過社交平台,達到跨語言與跨國界。
透過內容農場 做一場跨國界的生意
近年來出現許多開放性的內容農場平台,劉致昕分享成為內容農場會員的「親身經歷」。他說,進入後會取得自己專屬的編號,介面上有類似部落格的功能,每個人都能發布,也能複製他人的內容,建立自己的文章。
內容農場的其他會員來自不同國家,包含台灣、香港、中國、馬來西亞、新加坡⋯⋯等等,文章是以新加坡幣來計價,完成後演算法會推播出去。劉致昕說:「跨國界的人在一個群組裡面,集合起來做同一筆生意,但是他們寫的東西、影響的受眾在不同區域。」
大家製造不同的假新聞,可以看到台灣評論香港、馬來西亞人寫台灣政治,「這群人有一樣的意識形態,彼此promote,共同製造他們想看到的真相,但關鍵是他們在『賺錢』。」
在內容農場平台當中,跨國界的人集合起來做生意,影響不同地區的受眾。(政大傳院提供)
北馬其頓商人開課 教學製造假新聞
不僅如此,劉致昕指出,製造假新聞還可以變成一門課程生意。一位號稱「不小心幫川普當選」的北馬其頓商人,將整套製造假新聞的賺錢模式,變成一個教學模組,他聲稱有上萬名的學生。任何人只要付500塊美金,就可以上他的課,商人會給予學生網站,讓他們開始做生意。由此可見,現今除了開放性平台,竟然還有所謂的「教學機構」,如果不懂如何操作,還有人帶著你賺錢。
除此之外,有一種「自動化工具」,讓使用者可以擁有多個帳號,並選擇用何種身份發文,將文章同時發布在微信、LINE與Facebook上;該工具甚至能幫使用者強勢進入到陌生、人數龐大的群組。
劉致昕總結,在科技的推波助瀾之下,有各式各樣的工具讓不實資訊流竄,不論是自己或是和別人合作製造假新聞,或是透過老師帶領、自動化工具,都讓資訊的建立、發布跟傳播變得更容易。
除了開放性平台,在北馬其頓,甚至有商人開課教學如何製造假新聞。(政大傳院提供)
所有人都在產業鏈上 差別在於拿錢與否
劉致昕進一步指出,在假新聞的產業鏈中,最上層的會發案給大型的公關公司或行銷顧問,而行銷顧問會買社交數據的分析報告,得知哪些議題或關鍵字是當今熱門。接著,他們會擬定策略:如何去助長或逆轉這個風向?有完整策略後,再僱用人產製影片、影音、圖片等等,並傳播出去。
劉致昕使用圖表說明假新聞產業鏈,在圖表中間的白色階層是「有拿錢的」,下面的黑色階層則是「沒拿錢」,而一般使用者是在黑色階層。劉致昕指出,許多人在看到那些內容後,會把他們分享到自己的群組,「所以我們都在那一條鏈上面,只是我們沒拿錢,其他人有拿錢,大部分的時候是不知道的。」
在產業鏈當中,公關、行銷公司(白色階層)是有領錢的,讀者(黑色階層)則是沒有拿錢的。(劉郁葶攝)
替代性平台恐助長極端化
在任何人都可以製造假新聞的時代,記者會遇到哪些威脅?第一,替代性平台。劉致昕指出,有心人士擁有自己的暗網、社群網站,他們會在平台闡述相信的事實,談論我們不知道的事,「所謂的極端化,很可能就是在那些角落裡面發生的。」
舉極端政黨為例,在德國境內的替代性平台就有九種,都是一般人不常使用的,如Bchan、BitChute、Discord、Gab、Minds、Reddit、Telegram、VK和Voat。劉致昕說,「替代性平台讓每個人可以選擇活在哪個平台的世界裡。」如今,閱聽人不一定會看媒體,而是選擇活在同溫層、只看自己想看的資訊,這對記者來說是一個危機。
歐洲議會2019年3月的研究報告顯示,從2015年到2019,每次會員國發生公投、地方選舉、中央選舉,有心人會引誘閱聽人到替代性的資訊環境,並傳遞他們的政治思想。研究結論指出:「社群媒體的操弄,已根深蒂固成為政治言論的一部分,讓不分國內外的行為者,都能依此影響一國政治。」
劉致昕認為,如果替代性平台產生的言論可以進入到公共討論,對記者來說是相當大的危機。「因為記者必須要和他們對抗,可是那個對抗基礎或競爭規則很奇怪;而且同時開了一道門,讓國內外的有心人士介入一個國家的民主和公共討論。」
記者面臨「替代性平台」威脅,讀者不再看媒體,在同溫層中只看自己想看的。(政大傳院提供)
被信任的網紅 政府的介入 皆是記者威脅
假新聞時代中,記者面臨的第二個威脅是:不被信任的媒體,被信任(可合作)的網紅。在《真相製造》中,劉致昕訪談網紅經紀人,並分享這些網紅如何和政黨互動,合作價格又是如何訂定的。
他舉例,一名法國人收受俄羅斯人的錢,在法國成立網路電台,幫俄羅斯政府美言,並針對選舉發佈許多謠言與攻擊。法國人認為,假新聞不是最重要的議題,沒有言論自由才是。放眼法國的主流媒體,都是由跨國資本集團入股和控制,在資金考量下,被認定為政治不正確的議題,例如反移民、反同志言論,沒辦法被表達出來,因為媒體環境已經被壟斷。對於自己的行為,網紅經紀人認為他是在創造「言論自由」,透過替代性的管道,替社群在網絡上發聲。
劉致昕說,「你可以理解為什麼大家這麼相信他,因為他抓準了社會中某些人對媒體環境的不信任,大家是失望的。」
記者面臨的第三個威脅來自政府介入。2020年牛津網路研究所指出,全世界至少有48個國家的政府,透過社群網站控制公共討論,包含政策宣傳、替在位者造勢等等。該清單並無包括台灣。報告中也剖析,中國政府如何透過地方政府、外交部的社群號,結合民間KOL角色,形成宣傳體系。
劉致昕說,記者在面對這三個威脅時,會發現:記者盡可能挖掘事實,但閱聽人在替代性平台中有另一個世界觀,使得真相難以靠近他們。另一方面,閱聽人認為「記者小時不讀書,而網紅是好朋友」,使得認真撰寫、查證的報導沒人看,反而選擇相信網紅。此外,記者也可能發現自己的聲量大不過國家。在記者會上,政府已經在直播了,觀看人次還比媒體還多,記者會質疑自己「為什麼還要發稿?」
網紅以及政府也成為記者面臨的威脅。政大傳院提供
從印尼新聞組織看見光
在演講的最後,劉致昕介紹,在假新聞猖獗的環境下,三個印尼的媒體人與新聞記者做了哪些努力。
第一個組織是MAFINDO。此為印尼的事實查核組織,七位成員皆為記者出身;他們的職位是「謠言獵人」,每天要澄清五到七則臉書社團中群眾回報的謠言。
他們每日面對的謠言複雜程度不一,有的甚至要花三天查核。劉致昕說,2019年訪談MAFINDO時,他們已經澄清了2800多則謠言,組織將澄清報告視為公共財,Google、Facebook與政府都可以使用。
此外,MAFINDO還會到各地培養他們的社群,在15個城市中已累積200多位志工。當緊急事件如地震、火山爆發發生時,當地就會出現大量的謠言,因此整個小隊會進駐該地的里民中心,協助當地澄清謠言。
「他們做這些事情,其實有生命危險。」MAFINDO曾在查一個穆斯林謠言後,被激進人士出征,找出MAFINDO家人的照片,並傳到各個群組,祭出各種生命威脅。劉致昕說:「他們的地址是採訪前一天才給我的,因為每個禮拜會換辦公室。」儘管危險,MAFINDO仍希望將正確的資訊帶給大眾。
劉致昕介紹印尼MAFINDO、CEKFAKTA與ISLAMIC.CO組織,如何在假新聞猖獗環境下定位自身價值。政大傳院提供
如何用創新內容吸引粉絲 對抗有心人士
Begini suasana "CEK FAKTA" di kantor @Google Indonesia saat #DebatKetigaPilpres2019 pada 17 Maret lalu.
— KBR (@beritaKBR) March 19, 2019
Ucapan atau data dari calon wakil Presiden @khmarufamin_ & @sandiuno langsung di kroscek saat itu juga oleh KBR bersama jurnalis media lain & @cekfaktacom @TurnBackHoax pic.twitter.com/PYzBTaRWFo
第三個組織是Islamic.co。該組織在2017年成立,是流量前10的伊斯蘭網站。Islamic.co成員發現,許多和伊斯蘭網站在鼓勵仇恨和極端化,他們想傳遞正確的教義,不希望穆斯林被誤會,決定重新改造網站「搶流量」。
他們認為,不能再用傳統媒體的呈現、選題方式,應該創造和年輕讀者更多的互動,所以用漫畫、懶人包、影片、加強SEO、與網紅合作等等方式將資訊傳遞出去,甚至用「海綿寶寶」講述教義。
劉致昕指出,當有心人士以宗教、族群為由,把網路作為媒介,用各種內容吸引粉絲、鞏固權力,同樣生產內容的媒體必須省思,是自己傳播訊息的方式跟不上需求?還是報導的題目與視角,無法回應社會中各族群的興趣?這個問題留給聽眾們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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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蔡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