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達八成荷蘭記者曾遭暴力威脅 記者德弗里斯之死揭黑幫肆虐的恐懼

2022 年 10 月 05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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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特約記者編譯報導

荷蘭在大多數人心目中,是一個高度民主的國家,新聞自由和記者人身安全理應獲得一定程度的保障,然而《哥倫比亞新聞評論》(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 )引述荷蘭新聞記者安全組織PersVeilig於2021年進行的一項調查,指出有高達8成的荷蘭記者表示他們都曾經歷過攻擊和威脅。故事,要從黑幫肆虐開始說起。

賠上律師性命的巴卡利辯護案

時間回到2017年,當時一名居住在烏特勒支(Utrecht)的荷蘭—摩洛哥黑手黨成員巴卡利(Nabil Bakkali)接獲老大塔吉(Ridouan Taghi)命令,要他去殺害一名有洩露幫派秘密嫌疑的男子,巴卡利便安排了兩名槍手並順利執行暗殺,其後卻發現槍手誤認了目標人物的鄰居昌吉(Hakim Changachi),將昌吉當成目標並錯殺。

昌吉是巴卡利的老朋友,自身也與黑幫關係深厚,嚇壞了的巴卡利選擇向警方自首,並與檢調單位達成協議,為政府擔任污點證人,協助當局大規模起訴17名荷蘭—摩洛哥黑手黨的成員,當中也包括身為掌握龐大可卡因販毒帝國的塔吉。這起案件,透過當局隨機命名,被稱為Marengo訴訟案。

巴卡利與檢方的協議曝光後不久,巴卡利的兄弟在自己位於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的辦公室遭到埋伏,一名槍手將他擊斃。這起案件,引起刑事辯護律師維爾薩(Derk Wiersum)的關注,本著想幫助巴卡利的心意,維爾薩願意當巴卡利的代表律師。但這份熱心,卻引來了殺身之禍。

時間是2019年9月18日早上7:30 左右,也就是巴卡利的兄弟去世一年後,維爾薩離開位於阿姆斯特丹郊區的住家,準備駕車去上班,這時一個身穿深色連帽衫的男子穿過馬路,朝駕駛座一側的窗戶走去。維爾薩旋即下車,兩人經過短暫口頭爭吵後,男子向維爾薩開了六槍。維爾薩倒下之後,一輛白色廂型車駛來,槍手上車揚長而去。維爾薩的妻子跑出屋子,發現丈夫倒在血泊中,警方宣布他當場死亡。

辯護律師維爾薩遭槍殺後,荷蘭警方在案發現場蒐證。(圖片來源:Getty Image 

黑幫對記者威嚇不斷

維爾薩命案震驚了荷蘭,並讓荷蘭最著名的社會線記者德弗里斯(Peter R. de Vries)決定追查整件事。現年60多歲的德弗里斯專長報導犯罪新聞,曾報導1983年啤酒大亨弗雷迪海尼根 (Freddy Heineken)遭綁架一事,從此出名,事件後來還被拍成電影;2008年,德弗里斯在電視新聞報導美國人霍洛威( Natalee Holloway)在加勒比海荷屬阿魯巴島失蹤案,榮獲該年度的國際艾美獎。

除了德弗里斯之外,其他眾多記者對追查報導維爾薩命案深感恐懼,已有多起死亡命案圍繞巴卡利身邊,沒有律師和記者想再和巴卡利扯上關係。除了前述死去的昌吉、巴卡利的兄弟和維爾薩之外,2016年一名在文章中提到塔吉名字的寫手遭人槍殺、2018年犯罪雜誌《全景》(Panorama)在阿姆斯特丹的辦公室被黑幫以反坦克火箭炮攻擊,此前《全景》數度報導巴卡利作證協助控告荷蘭—摩洛哥黑手黨一事;而在《全景》遇襲5天後,荷蘭最大日報《電訊報》(De Telegraaf)報社大樓遭一輛白色廂型車直闖而入,車子撞進大廳後,駕駛人下車在四周澆汽油並點火。

《全景》和《電訊報》遭襲擊事件都發生在晚上,所以沒有人受傷,報導Marengo訴訟案的《電訊報》記者貝利曼(Saskia Belleman)表示,「我認為他們(荷蘭—摩洛哥黑手黨)只是想發出警告信號:『如果你們繼續寫關於我們的文章,這就是我們接下來會做的。』」。

長久以來,荷蘭—摩洛哥黑手黨霸道橫行,對他們進行報導的記者經常面臨風險,荷蘭新聞記者安全組織PersVeilig主管特維德(Peter ter Velde)便指出,荷蘭—摩洛哥黑手黨的幫派份子行事沒有底線,「他們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殺戮」

記者德弗里斯毅然投身巴卡利案

德弗里斯無懼威脅,他在Marengo訴訟案開始審判前,數度前往拘留所探訪巴卡利,同時間接手維爾薩工作的律師也開始代表巴卡利,但深受恐懼拘束,能做的有限,於是德弗里斯找上另一名曾擔任過記者的律師舒騰(Peter Schouten),舒騰是德弗里斯的老友,兩人曾經共事,此番他們決定接下巴卡利的代表律師工作。

德弗里斯對巴卡利辯護案的關切與作為已經越過了新聞記者的界線,不過巴卡利案並非他第一次越界;此前他就曾為解決警方未破的懸案募集資金,以及受害者家屬擔任非正式顧問,2018年時他在海尼根綁架案的被告之一霍利德(Willem Holleeder)受審時作證,並接受擔任控方證人的霍利德姐妹們諮詢。

舒騰表示,德弗里斯問過他是否害怕接下這份工作,當時原先缺席審判的塔吉2019年12月已在杜拜被捕、遣返荷蘭,並受到關押,但這仍不能保證代表他們兩人的安全,因為塔吉還是有可能有其他的辦法向他的手下們下令。而舒騰給出的回答是,「我認為你比我更危險,因為你是一位有名的記者,他們(黑幫)攻擊你的機會更大」,德弗里斯的回應則是望著舒騰的肚子,幽默表示,「他們打中你的機會比較大」。

跨越新聞記者的界線

兩人的合作和分工很快就決定了,舒騰和事務所的另一位律師一起為巴卡利辯護,德弗里斯則擔任巴卡利的發言人兼「秘密顧問」,舒騰對這項工作自豪表示,「法治對民主至關重要,而若你想維持法治生活,就需要做保護它的堤防⋯⋯這道堤防會是筆直站立的,而非下跪」。

德弗里斯越界的舉動引來同業的批評,許多新聞人都認為記者應保持距離、維持客觀,《電訊報》記者貝利曼質疑,「你什麼時候是以記者的身份說話,什麼時候又是用當事人發言人的身份?」,《日報》(Algemeen Dagblad)的記者蒂勒曼(Yelle Tieleman)更直接與德弗里斯發生爭執,他直言,「我們不能夠再稱你是記者了」。

德弗里斯對同業批評置之不理,公眾也普遍接受德弗里斯在巴卡利案扮演的新角色,蒂勒曼曾此坦言,「他(德弗里斯)是一個超凡脫俗的人物⋯⋯因為他是彼得·R·德弗里斯,人們就接受了」。

2020年9月,德弗里斯和舒騰果然受到塔吉手下的威脅,反恐專家判定威脅程度嚴重,檢方提出由警方保護兩人安全。舒騰和他的律師夥伴接受了保護,但德弗里斯拒絕,理由是接受保護會讓他的出入行蹤都被必須提前向警方報備,警方跟隨左右也會妨礙他的工作。

德弗里斯之死

時間到了2021年7月,德弗里斯仍忙於巴卡利案及其他新聞評論工作,同時正計畫著與女友阿克菲(Tahmina Akefi)結婚。7月6日,巴卡利準備在脫口秀節目評論一名理髮師遭謀殺的案件:在節目錄影前,他發了簡訊給阿克菲,內容是「愛你」,而這是他們之間最後的通聯紀錄。

當天晚上7點30分左右,監視器拍到德弗里斯離開攝影棚,一邊看手機、一邊穿過商店街,走到停車場,一個留著黑鬍子、脖子上有紋身的男人早已等候,朝著德弗里斯連開五槍。送醫搶救後,德弗里斯未能恢復意識。

槍擊案發生的一個小時之內,警方以行兇罪嫌逮補21歲的荷蘭籍槍手吉爾曼(Delano Geerman),還有他的35歲波蘭籍同夥埃吉爾特(Kamiel Egiert)以及司機。從他們的手機中查到,有一名身分不明的男子向他們傳送德弗里斯的照片並下令,「宰了這條狗⋯⋯如果你做得對,你會得到額外的錢」。槍擊發生後,吉爾曼也向這名匿名男子回報。

德弗里斯命案發生後旋即震驚荷蘭,他的許多記者好友趕到醫院看望,而在他遇害的停車場附近,居民們為他擺了祈福花壇,還有匿名團體為他獻上4千朵白玫瑰祈求他能度過難關,可惜他在昏迷數日之後,最終於7月15日撒手人寰,享壽64歲。

德弗里斯死後,他的前妻與子女在訃聞上引用他的座右銘,「屈膝下跪無法通往自由」,並在阿姆斯特丹的皇家劇院舉行公開追悼會,超過7千人到場參加。

荷蘭記者德弗里斯遭槍擊後,警方在案發現場拉起封鎖線。德弗里斯經急救多日後仍不治,荷蘭媒體在頭版刊登德弗里斯肖像追悼,大批民眾在德弗里斯遭槍擊地獻花致意。(圖片來源:Getty Image 

恐懼的陰影籠罩法庭與記者

如今,Marengo訴訟案的審判仍在進行中,審理法院受到軍方和警察重兵守衛,荷蘭政府極力避免再有人因這起訴訟案而送命。貝利曼在採訪法庭審理的漫長過程時,對於德弗里斯的缺席始終未能習慣,他說,「沒有看到他(德弗里斯)拿著筆記本、帶著三明治」,心裡的感受真的很奇怪。

荷蘭檢察機關也對德弗里斯命案展開調查調查,調查的對象自然包括塔吉,還有未能有效保護德弗里斯的警方保護制度,但是截至2022年6月,檢方伊然未能明確將德弗里斯之死與塔吉聯繫起來。與此同時,其他追蹤報導塔吉的記者仍持續受到威脅。

就在德弗里斯遭受槍擊僅僅幾天後,《RTL Boulevard》廣播電台收到犯罪份子揚言要向其辦公大樓發射火箭炮的威脅,因而離開原本的辦公室,移往郊外一處未公開的地點工作。德弗里斯命案及荷蘭記者遭受的種種威脅,也使得無國界記者組織在2021年度的新聞自由排名中,一口氣將荷蘭的名次從前一年的第6名,連降22位,排到第28名

另一名曾因報導荷蘭—摩洛哥黑手黨而收到威脅,選擇接受警方庇護長達6個月的記者福格斯(Paul Vugts)表示,「當他們(荷蘭—摩洛哥黑手黨)奪走彼得(指德弗里斯)的命時,所有人都知道這遲早會發生,但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說,依然是一個巨大的衝擊,我們不知道誰會是下一個?會不會是法官?或是我們記者?我們能預料到的是,接下來會有更多暴力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