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新聞自由的哀歌

2023 年 02 月 22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文章主圖取自Studio Incendo,原作發表於flickr,基於CC BY 2.0授權改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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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洧農|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就像風箏飛得再高,隨時都可以收回到籠子裡去。

「飛地書店」與「公民行動影音資料庫」共同舉辦《新聞自由的幽靈》新書座談會「香港新聞自由的哀歌」,本書作者、國際知名傳播學者李金銓應邀出席主講,並由中正大學傳播系教授管中祥擔任主持人。內容包括:香港新聞自由的演變、《國安法》的起因與影響、以及另類媒體的機會。

在政治與經濟間牽引變動的媒體

管中祥介紹,《新聞自由的幽靈》的特別之處在於:同時把中、港、台三地的政治體制與新聞自由發展放在一起探討。他好奇,李金銓當時為什麼會想把這三個地方放在一起討論?又是用什麼樣的方法論來架構新聞自由與政治發展之間的關係?

李金銓表示,自己雖然是在台灣出生長大,但卻有很好的機緣,一半的教學生涯在美國,一半在香港。近水樓台之故,他能對香港與中國的傳媒生態能有深刻的觀察,也能在分析中港台時,不斷聯繫三地與美國的關係。他說,自己的學術是在歷史的架構、全球的視野中,從政治與經濟之間的辯證關係來看媒介。

但是他指出,他的政治經濟不是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因為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在先驗上認為文化、媒介乃至政治,說到底都是由經濟基礎決定的。他說,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對於批評發達國家非常銳利,因為在英美等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政府對於媒介的控制與迫害並不是赤裸裸的;但是在第三世界,特別是東方專制國家,政治力量可說是籠罩一切。

因此,在某個角度上,市場對於政治的濫權有制衡的作用,台灣、香港都是如此。在大陸,黨國則是一方面培植市場,一方面要壓制市場:如果在市場競爭當中,媒介偏離黨的控制,黨就會收回媒介的空間。李金銓一方面將三個華人社會當成個案,互相參照,一方面聯繫國際脈絡,特別是與美國的關係,因為三者都與美國息息相關。

「我們做學者當然希望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李金銓說:「但是我覺得我寫這一章(有關香港的篇章)是很有深情。可以說我寫這些東西,有我自己的生命在裡面。」(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我們做學者當然希望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李金銓說:「但是我覺得我寫這一章(有關香港的篇章)是很有深情。可以說我寫這些東西,有我自己的生命在裡面。」(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港英時期的新聞自由更迭

化暗為明我就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做些什麼。

管中祥說,李金銓在書中提到,香港傳媒在政治與經濟上面臨雙元的權力結構——代表威權體制的中國,以及代表資本主義的香港。他問道,從港英時期到回歸中國的過程中,這個雙元結構的意識形態以及力量施展,有著什麼樣的消長與變化?

李金銓表示,1949年港英政府尙無力量將共產黨勢力從香港排除,因此採取了「化暗為明」的策略,讓各方勢力浮上檯面,不論左派或右派都可以建立自己的機構,也可以辦報。只要確保各路人馬「文鬥不武鬥」,港英政府就能在這樣的狀態下對情勢有所掌握。可是這時的新聞自由並非沒有疆界:可以批評國共雙方,但不得批評港英政府的基本利益。直至1982年為止,港英勢力獨大。

1982年起,中英雙方開始談判,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香港的權力結構由「港英獨大」轉變為「中英共治」,權力的雙元結構正式登場。李金銓提到,當時英國希望中國可以在香港成立總領事館;但中國認為若成立總領事館,等同承認香港是英國屬地,因此不同意,遂以新華社作為代表機構。這時的新華社名義上是通訊社,實質上是個政治機構,其內500個工作人員當中,只有20個隸屬新聞單位,功能上相當於大使館。

管中祥表示,李金銓的新書特別之處在於,同時把兩岸三地的政治體制與新聞自由放在一起討論,有著兩岸三地中少見的宏觀視角。(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管中祥表示,李金銓的新書特別之處在於,同時把兩岸三地的政治體制與新聞自由放在一起討論,有著兩岸三地中少見的宏觀視角。(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許家屯的「柔性」統戰

文革剛結束,大家都對左派的印象非常的差,他需要改變這個態度。

當時的新華社社長是許家屯,在鄧小平「要敢於和大右派做朋友」的指示下,和當時許多大資本家都有非常要好的交情。同時,許家屯對香港的新聞控制,也展現出高明的手腕。例如,許家屯會派人送荔枝或哈密瓜等水果給常常寫專欄批評他的作家,附上一張條子:請您嚐鮮。李金銓說,當時一籃荔枝約98港幣,退了很不近人情,若不退,許家屯就繼續送。

送了幾次以後,許家屯會親自打電話請對方到新華社聚聚。許多受邀過的記者、作家們在日後受李金銓訪問時,都描述過這樣的場景:一到新華社,就看到所有反共作家都在那裡,許家屯會開兩瓶X.O,讓大家「開罵」,不斷批評中國,一句話都沒有替中國辯護。

「你吃過他飯之後有沒有影響?」李金銓問一位受訪的記者。對方回答:「有啊,當然有啊,你吃過一次,一年可能要三、四次,你再批評他,見面就很不好意思了。」到後來,在香港是「共產黨可以罵,許家屯不能罵」。李金銓形容,許家屯的統戰力量,可說到了化境

李金銓表示,毛澤東曾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對許家屯來說,在香港,革命就是請客吃飯。(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李金銓表示,毛澤東曾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對許家屯來說,在香港,革命就是請客吃飯。(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從逐步勒緊到倏然窒息

國安法宣布的時候,連香港特首都沒有看過。

天安門事件之後,中國先後經歷江澤民、胡錦濤兩位領導人,他們遵循鄧小平「韜光養晦」的路線,對於香港的管制力道時收時放,保有一定的空間,香港的新聞自由在這段期間也有一定的增長。

李金銓表示,2011年以前,香港的新聞界跟政府縱使有許多摩擦,但尚還有討價還價的空間;等到梁振英上台,跟《蘋果日報》公開叫陣,關係越趨緊張。此後香港的新聞自由逐步緊縮,雙元的權力結構慢慢變回單元,只是這次的香港人面對的不再是港英,而是中國。於是,2020年的《國安法》,為香港的新聞自由帶來天地翻轉般的改變。

李金銓說明,《國安法》的頒布,依時序分為遠、中、近因。遠因是2003年,港人為反對《基本法》23條的立法而發起的七一遊行,當日近50萬人的遊行規模,令中國耿耿於懷。中程因素分別是2012年的反愛國教育運動以及2014年的雨傘運動。近因,就是2019年的「反送中」。李金銓表示,反送中的運動人士在G20高峰會當天,在世界各大報紙刊登反送中的廣告,令習近平極其尷尬、憤怒。

在《國安法》之下,作為香港主流媒體巨擘的《蘋果日報》首先倒下,緊接著,《眾新聞》與《立場新聞》也一一沉沒。李金銓指出,《國安法》不只對新聞自由衝擊甚鉅,對學術自由也有莫大的影響:此後有關新疆、西藏、香港、台灣的議題,都再無研究空間;香港公共圖書館內,與文革相關之書籍,也盡遭下架。

管中祥表示,在政治高度壓迫言論自由的環境中,新聞傳播教育常令教學者感到矛盾。(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管中祥表示,在政治高度壓迫言論自由的環境中,新聞傳播教育常令教學者感到矛盾。(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市場力量&意識形態:香港新聞專業與自由的關鍵

所有特首一直對香港電台恨之入骨,但是民意支持它。

管中祥提到,在《國安法》頒布之前,即使是在中國力量的控制之下,香港的新聞還是保有一定的專業性,這是如何維持的?

李金銓表示,確保香港新聞自由以及其專業性的,有兩個要素:第一是市場力量。例如在97年以前,《明報》有個叫〈哈公怪論〉的專欄,對共產黨批評得很是兇悍。《明報》老闆查良鏞(即小說家金庸)對許家屯說,《明報》登〈哈公怪論〉不是因為自己認同他,而是因為讀者愛看。許家屯立刻表示自己理解,因為就算《明報》不登,別的報紙也會登。

「那是市場的力量,」李金銓說:「老闆下令記者怎麼作,也是有效一時,長期來講,常常斷了線。」

第二個要素則是意識形態。李金銓指出,自港英政府管理以來,香港雖然沒有民主,但一直都是有自由的。「港英的特點在哪?你不惹他,他不惹你,共產黨是你不惹他,他惹你。所以港英從來新聞自由都是高的。」以香港電台為例,由於其中一任首長何國棟(James Hawthorne)曾任英國BBC管理階層,因此香港電台之風格皆仿自BBC,對政府的批評極為嚴厲。

此外,美國發行的各種刊物也對港人有極其深遠的影響,例如CIA在幕後推動的亞州基金會(The Asia Foundation),其所資助的友聯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學生周報》,以及美國新聞處出版的《今日世界》。「大家都讀過,」他說:「我這個年紀的人很少不受這些影響的。」

管中祥指出,在《國安法》以前,香港的新聞自由已經一步步收緊,但是香港的傳媒實務並沒有因為政治控制而馬上退縮。(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管中祥指出,在《國安法》以前,香港的新聞自由已經一步步收緊,但是香港的傳媒實務並沒有因為政治控制而馬上退縮。(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另類媒體的機會何在?

報導新聞沒用了。

管中祥提到,《國安法》頒布之後,在香港內部或海外都有許多港人經營的小型媒體出現,例如《法庭線》等,也就是所謂的另類媒體。他說,李金銓過去在許多文章中都有關於這類小型媒體的觀察,例如台灣的地下電台或黨外雜誌。不知道李金銓如何看待這些香港小型媒體的機會或可能性?

李金銓表示,台灣的黨外雜誌雖然具有點火作用,但他不認為黨外雜誌有獨立的影響力。「如果沒有黨外運動,它(黨外雜誌)是無所附麗的。」黨外雜誌可說是黨外運動的情報中心,若沒有黨外運動,黨外雜誌在經營上其實有很大的壓力。再者,如果沒有主流報紙的記者給黨外雜誌供稿,其稿源事實上是枯竭的。若不論地下電台,只談報紙,台灣解嚴後有一百多家新成立的報紙,可是現在只有《自由時報》仍存活。

李金銓指出,現在許多港人在海外憑藉理想與激情創立小型網媒,但一來異地生活實屬不易,二來缺乏良好的反饋機制,難以得知知音究竟在何處?「我真的不覺得有太樂觀的理由。」他說:「到最後如果保留三家我就覺得很了不起了」。

李金銓認為,對這些小型媒體而言,與其單純地做新聞報導,倒不如為讀者提供脈絡化的資訊。他說,如果想知道新聞,讀者看《明報》或《南華早報》也都知道了,而純粹主觀的發洩也沒多大用處。「不需要報導,要分析。」他說,如果每個禮拜能針對幾個重要的事件,產出能讓讀者建立脈絡與理解的文章,一來比較好做,二來對讀者而言也更有用。